梅长苏如是卧榻数月，蔺晨照顾细致。拆绷带那日，蔺晨笑言：“你可真做好准备了？”梅长苏眨巴眨巴眼。这段时日他们光靠眼神交流就已十分默契。

虽则如此，待梅长苏见到镜中自己，还是受了极大冲击。蔺晨未曾见过他本来模样，只道：“我觉得甚好。”梅长苏闻言，看了他一眼，又回头盯着铜镜半晌，才默默推开，道：“也罢，也好。”这是蔺晨第一次听他说话，如清泉石上流。

在梅长苏养病期间，赵乐歌与裴文宣自金陵而回，告知蔺晨，金陵线人道赤焰一案大有文章，但个中详情却不明了。同时还带回了关于赤焰案处理的详细资料。最后告诉蔺晨，虽依旧没有梅姓战将的信息，但在赤焰军中，有一名十八岁的战将，乃林燮之子名殊，武艺高强可化银龙，使长枪，率前锋赤羽营。

这厢梅长苏可以下地后，便在蔺晨搀扶下展开艰难的复健。当蔺晨不在，他会偷偷试着化龙角或龙尾，皆不成功，颇为沮丧。但等蔺晨回来，他又努力振奋，不想被看出端倪。

因着腕力虚浮，梅长苏改练隶书。有时练得久了，手腕酸胀不已，连笔都握不稳。蔺晨看不下去，让他歇息，他却不肯。两人发生过几次小小的争执，最后蔺晨像第一次那般，手把手帮他练习，算是一人退了半步。

“你还真是倔强。”练完字，蔺晨帮他揉着手腕与手指。

梅长苏撇撇嘴：“我本就这样。”说罢，又用空余那手去戳草蚱蜢。

蔺晨看了片刻，忍不住道：“说实话，我真不知这草蚱蜢哪里有趣，你竟能玩儿这么久。”

“那定是你幼时过得丰富多彩，有更多好玩儿的物事，不像我，只有……”梅长苏突然犹豫地停下来。

“只有什么？”蔺晨轻声追问。

梅长苏深吸了口气，别开眼去，正要回答，孙常青端了药进来，梅长苏立时闭上嘴。蔺晨知此次时机已失，心中惋惜。

谁知，还不待蔺晨等到下次时机，就出了件事。

眼见冬日将至，新的琅琊榜必须着手准备起来，蔺晨不得不亲自下山一两个月作调查。梅长苏此时已能自力行走，字也练得稍微有了样子。蔺晨道他速去速回，梅长苏若有任何需要，可直接找霍灵牙。梅长苏点点头，见蔺晨走了几步，又急急叫住他，补了句：“保重。”

自蔺晨走后，梅长苏在屋中反复尝试化龙的部分体征，依旧徒劳无功。他虽知自己体力大不如前，却不曾想这如同本能般的化形之力亦失。他自幼天赋异禀，又通过不懈苦练，成为大梁能化出龙形的最年轻战将，在十二岁被施以“赤焰龙纹”，更是如虎添翼，于战场上以银龙之姿呼啸往来，战无不胜，直至梅岭。

梅长苏十分苦恼，想许是久未练习加之中毒又疗伤，若给予一个强烈的刺激，比如身陷险境，或可将它重新激发出来。就像彼时在梅岭，他身负重伤，按说已化龙不能，却在坠下悬崖那瞬，出于自我保护而本能地化出了银龙，才缓得坠势。

梅长苏知道琅琊后山有处悬崖，其下乃一条奔流的河。梅长苏决定冒险一试，如若真的失败，大概也不至于摔死。说做就做，他立时出门。路遇霍灵牙，梅长苏只道想去后山散心。霍灵牙虽觉哪里不对，但又具体说不上来，只点点头，请他小心。

琅琊山虽总体不算险峻，但此处悬崖却呈垂直峭壁。梅长苏站在崖边，回想之前化龙的感觉。风将他的衣袍与长发吹起，更激得他想乘风而起直上九天。梅长苏张开双臂，闭上眼，纵身跃了下去。

蔺晨赶来时正好看到此幕，只见梅长苏以极快的速度下坠，来不及多想，立时化形成鹰，冲出悬崖。他本想以背接住梅长苏，可惜后者坠落的速度太快，蔺晨只将将用鹰爪勾住了他的腰带。

梅长苏再次化形失败，正无比沮丧，做好一头栽入河中的准备，突然身形在空中生生一顿，他转头望去，竟是一只巨鹰将他拦腰截住。梅长苏惊讶地看着巨鹰带他斜向上飞，随即又将他狠狠一抛，下一个瞬间巨鹰便迅速改为俯冲向下，梅长苏不偏不倚落在它的背脊。虽化龙时梅长苏亦曾翱翔于天，但骑在鹰背飞翔却是初次，一时忘了化形失败的懊丧，只觉神奇。

巨鹰驮着他飞回山顶，立刻将他甩了下来。还不待梅长苏从地上爬起来向它道谢，巨鹰便化回人形，怒气冲冲道：“我辛苦救你就是为了让你找死？”

梅长苏头次亲见蔺晨化形，不由大惊：“你……你……”

蔺晨心中如有团火在烧，呵斥道：“回答我！”

梅长苏从不曾被他这般厉喝过，条件反射似地后退半步，那股倔强又上来了，反驳道：“我没想要寻死！”

蔺晨简直要被他气笑了，脱口而出：“你从悬崖跳下去，不是寻死难道还是想飞么？”

梅长苏脸色刷地就白了，动了好几下嘴唇，都没能吐出半个字，眼泪涌上眼眶，他用手掌粗暴地摁了摁，别过头去。

这时蔺晨突然想到赵乐歌提供给他的信息，又见梅长苏显然是被踩到痛处似的反应，几乎立时坐实了某个猜测。思及此，蔺晨有些后悔，上前柔声道：“是我失言了。”

梅长苏只摇摇头：“不，你说得没错。”说着垂下眼帘，低低道：“我的确是想飞，只可惜……再也……不能了……”

蔺晨将他拥进怀中，轻轻恳求：“告诉我，你是谁？”

梅长苏反问：“你又是谁？”

蔺晨忍不住笑起来，梅长苏通过两人紧贴的身体感到他胸腔的震动，不禁想要感受更多，伸臂环上蔺晨的腰。

“你还是真是不肯吃亏。”

梅长苏不答，但蔺晨完全可以想象他撇撇嘴的模样。

“这里是化外之境，包括我在内，皆为形闪。”

“所以那天那两只小豹子其实也不是真豹子，对吗？”

“你这是第二个问题了。”蔺晨将两人分开些许，替他将垂落的长发拨到耳后，“没错，他们其实是霍灵牙的双生子，喜欢到我面前献宝。”

“你的崇拜者呗。”梅长苏总结，“所以是在模仿你化形咯？那你化个豹子给我看看？”

“喂，”蔺晨哭笑不得，“不带这样转移话题的啊。”

梅长苏闻言，垂下头，搓起了衣袖。

蔺晨早就发现他这个小癖好，知他内心又在挣扎，便像初见那晚般安抚性地摸了摸他的头，然后轻轻抬起他的下巴，再度柔声道：“别怕，告诉我，你是谁？”

梅长苏终于不再逃避他的视线，深吸了口气，低低回答：“我是林殊。”

TBC